不知何时,林兴觉敞开了正装,白色内衬领口同样解开,像是解开了束缚,他额际堆叠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

未明源头的风吹来,林兴觉深咖色正装的一角衣摆扬起,黑底衬里,银丝勾勒的蔓枝花纹似盛开了一般,但同时,他鬓角梳齐的银丝也被吹落了几缕。

林兴觉面带异样,注视着发丝打着旋飞往上空,直到一阵古怪的透明波动吞了发丝,他才收回目光,回望向面前的少年。

少年十八岁的样子,衣服紧贴身体,露出下面偏瘦不过肌肉分明很有料的身材,衣服的材质显然也不错,就是不知接触过什么,肩胛胸膛手臂位置都有焦黑的卷起,不少地方还有撕裂的痕迹与血渍。

他与少年之间已经沉默了很久,初见时还是充满朝气阳光看着暖心的少年,现在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紧抱着怀里他都惊叹其美丽的少女,不肯抬头看他,时不时肩膀颤抖一下,似乎受了很大伤痛。

不过他没选择去打扰,而是继续维持着空气中的沉寂。

有趣,这一幕要是给他看到,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难得,有点期待啊......林兴觉微眯了一下,眼角几道皱纹上扬了几分。

相比于几步外温雅矜贵男人的淡然,齐活却犹如被卷入了狂暴旋涡,积累至今的哀伤不甘愧疚一遍一遍撕扯他的心脏,无法抵抗的痛贯穿身体直击他的灵魂。

为什么,明明只差最后几步了,明明那些送信的”老鼠”都死了,为什么林兴觉还是来了!真的,一切都逃不掉吗!明明只要再给我半天,哪怕是两个小时,我就能用那些文件说服老头子放弃!

为什么,为什么时间不等我!为什么!

这不是我要的未来!

齐活在心里疯狂地怒吼发泄,但是回应他的只有过去几天的一幕幕回忆。

黑滩交易所,张超升起星辰撕开一角命运,映入他脑海的第一幕就是当前的这幅悲壮,不同的是,他不在现场,相同的是,三人的前方同样站着一个身着正装矜贵的男人。

齐活认得男人,只要粗知联邦史的,绝不会漏过这个人,最伟大的总统,世界赐予联邦的希望。

人类公认最强者出手,即使他再坚信老头子不会输,却也不敢想象他能打败那个被标榜为神话的人。

一开始就错了!混蛋!你为什么不坚持让老头子离开,为什么不敢赌一把！齐活开始不断怒骂着自己。

夺城行动最终敲定的伊始,他就看到了血腥的悲剧被摆盘盛放至眼前,惨烈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里回荡,无数次,他都是在被窝里恐慌到瑟瑟发抖,甚至无数次他拼命地训练,想借此来忘掉那些无比心悸的画面。

但只要一见到小小,见到米莲见到熟悉的人,他的坚持就会瞬间溃败。

面对身边人,齐活感到痛苦感到煎熬,却只能选择掩饰所有的负面情绪,连一丁点的愧疚都不行,就怕暴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酿成更难以接受的后果。

看到小小撒着娇,他根本做不到像平常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和她玩闹,他只能强行控制身体着止住颤抖哽咽的喉咙,轻声告诉她自己有要事要做,让她自己去玩。

他尽全力地催促小小离开,只是为了不想再回忆起脑海里那些倒在血泊里的人,那些人间地狱。

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看到了命运,他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些告诉齐守正,在成为特训室的画室里,当他终于摆脱踌躇准备开口。

于精神世界撑起天穹的辰耀祖树立刻传来了一个模糊的意念。

意念没有文字,有的是一幅画面,一只巨大的眼瞳图案悬停在一座绵延不知多少里的裂谷之上。

裂谷两侧崖地,零散着的组织残块,还有一片凋零的红蜜花铺撒零落。

画面简单,其中蕴含的意象却如同压落下来的海潮,直接把他为数不多的勇气冲了个粉碎,冲了个干净。

泄露后血淋淋的结果抵在眼前,无奈,他只得妥协。

齐活知道,辰耀祖树这是在提醒,他却仍遭受不住精神上的折磨。

独坐至天明,不断用训练麻痹自己,想不到绕开辰耀祖树提醒的齐活决定违背齐守正与米莲.晨星定下的安排。

最后,他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唯一的选择只有赌,用渺小的可能赌能在开战的周城中找到阻止一切的办法。

“真是.....呵呵,笑话啊,如果命运真的没办法改变,我做这一切的意义到底在哪?”已经看到结果,齐活燃烧着不甘的眼睛陡然黯淡。

现在想来,当初他认为自己赌赢了感到的如释重负和喜悦都是一个该死的笑话,他根本就是被戏耍,逗人取笑的小丑。

潜入周城,在半塌的消息小巷买到了一个可能,四处抓捕”老鼠”,疯狂让冥泽解析精神体,拼命找那几个该死的,被叶陇派出去的”老鼠头子”。

潜入城主府,赌上一切拿到”行动计划”,成功逃离,他以为自己接近了成功,攥住了那一丝可能。

第147章 平淡的展开

但......

“可能,呵呵”目睹完齐守正毫无生机的模样,齐活低喃一声,眼里满是绝望。

他没想到,一切会这么快,他没想到自己窥见的场景,其实就是开战后的第二天午后,他以为自己醒来后就能将计划交给老头子,解决一切后患。

齐活不想相信,也根本不敢相信醒来后,入眼的会是林兴觉还有......没有了气息的三人。

目睹着眼前宛若从图卷上截取拼接而成的一幕,脑海中那晔晔零散记忆再也压抑不住它们的躁动,全部冲了出来,撕咬着齐活的灵魂,心脏,全身每一处能传递到情感的器官。

回忆一幕幕呈现。

偌大空荡的城市几乎被鲜红液体填满......还有受无法想象力道断成数截的樱枪、怒目圆睁久久不肯闭目的士兵、伏倒保护孩子的男人女人、倾泻至巨坑底的丝带血瀑、残掌、半面的头颅。

甚至最后,异种兽潮闻腥而来,惨烈的啃噬撕扯、异种的狂欢盛宴、万兽争夺、众兽升华......以及地平线处消逝在沉落巨日中的拄杖人影。

......

“哧.....”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泣声被瞬间抽回,齐活厚重的肩膀剧烈颤动了几下又幻觉般平静。

但他将头低垂的更下,鼻尖几乎埋入怀中之人的发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遏制住来自身体,来自心灵的那种发狂般的痛苦颤抖。

额间的碎发零落飘荡,洒落一小片阴影盖住了齐活垂头时的表情,在忽凝忽散的明灭中,他的双眼就像是饿极了的凶兽,红的渗人。

林兴觉依然保持着唇角的微笑,静立在几步外安静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偶尔抬手整理一下鬓发间跳脱而出的几根霜白,偶尔又解开一颗衬衫系上的纽扣。

不过,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少年身上移开过半分,似在欣赏,又似在品味,他没去打扰,因为他觉得现在这样的微妙平衡正符合他的口味,表面很平静,内里却在朝着狂风暴雨前进,就像是一盘菜,摆盘普通毫无新意,尝了一口又一口就发现它酱汁的美味在层层递进。

微妙的凝重在空气中漂浮,浮上又沉下,往复了不知道多少次,期间齐活依然跟登徒子一样将头埋入少女的长发中,叶陇叶沉沉父女继续着没有丝毫变化的恶意。

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来到这里,没有一只动物出现在这里,甚至是一块可能垮落的石头一缕呆头呆脑的风都没有闯入到林兴觉齐活所在的地界。

这片地界就像是随着中央位置雕像般的三道人影一样毫无生息,唯一残存的气息似乎只有处在边缘一侧的林兴觉,他时不时的一个微小动作让人知道这里还有活人。

“小齐,可以停下你的伪装了,时间拖久的话,老师会很想你的。”良久,林兴觉率先打破了这份平衡,语气依然温和的让人心生信任。

“你！没！资！格！叫我小齐,还有,你别想从我这里知道任何关于老头子的任何事情。”

齐活抬起头语气冰冷决绝地回应着,此时他的眼中已然没有了血色,但充斥了一股觉察戏耍后的羞怒。

“好的,小齐”林兴觉维持着步入岁月中段才愈发自然的雅致,微笑儒雅不失风度。

齐活没有话回应,他打不过眼前这个人,只能用愤怒的眼神去瞪他。

“既然你没有话题,那么按照旧礼,我这个长辈自然会为你将它打开。”

“准备好了吗”

听到这话,齐活的身体一顿,心中的警惕顿时提起了一百二十分,对方三十五年前便成为了总统,浸淫政界研究人性,自己若是不注意言辞,以对方对于人性的把控,他绝对会被找到破绽,透露出对方想要的信息。

但若是死犟着不说......齐活感受着手臂和指尖上的温弹,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他抬头,努力保持神色平静:”你问完,我说完,就放我们走,如何?大总统不会为难两个孩子吧。”

“放心”林兴觉淡金眼瞳浮出一丝认真:”唯独对你,我绝不食言。”

这回答很奇怪,一开始齐活还愣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多想,旋即冷冷的回道:”你想问什么,如果是老头子的事情,你知道从我这里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林兴觉保持笑意将目光从齐活的身上移开,随后漫不经心地轻提手杖,左手慢挥,将身侧的叶陇叶沉沉打得如烟一般散去,没有任何血迹洒落。

等到幻影散去,他终于是开口:”成为觉醒者的感受怎么样。”

平淡式的开头让齐活沉默了一下,思考对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道:”很有意思。”

“觉醒的时间呢?”林兴觉单手微摇手杖,注视着轻荡在半空的杖尾,一边继续着闲聊,一边玩着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

“大概半个月前。”

“双觉醒?”

“嗯。”

林兴觉唇边保养极好的皮肤延伸出条条深纹路,他轻笑了一声“天赋比族系里的孩子要好,这么短的时间境界就到三级了。”

“运气。”

“异能是哪方面的?”

“......”

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像极了长盼子回的老人对外游久归的孩子的问话,齐活有一种对方是苏珊大妈的错觉。

整个过程,林兴觉都只围绕着他现在以及小时候的情况,他的爱好,身高体重,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连他身上有没有留疤有没有胎记这些问题都自然自熟地询问出来,话题的展开没有一个字提及老头子和其他身边人。

他的回答也基本是’嗯’,’啊’,’没有’,’不清楚’,心里的诧异同时在一点一点增加,因为这种展开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初以为对方会直接抛出一个重磅话题,结果却是找他聊家常。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是如传闻中的一样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性格谦和温润、知人善意,总能用他想不到的方式打开话匣,极为符合亲民平和的总统该有的特质。

对比历史记载中的四位总统,除去第一位,对方真的是最有可能带给人类突破异种危机的一位。

如果……他不是已经知道那些命运碎片里出现的罪魁祸首,是眼前这人的话。

话题就像流水,一路缓缓向下,林兴觉的声音好听地像是周城北区,那些街边音乐人的合奏,跟古典夜曲一样舒缓,又充满磁力引人入胜,不知不觉间齐活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那几根绷紧的弦啪嗒啪嗒全软了下去。

这张脸,这声音配上这口才,再换个性别,年轻的时候一定是那些财贵姥爷大腿上的常客......齐活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一边暗自腹诽。

“年轻的时候那些女孩确实挺喜欢用各种方式来到我的腿上,并且不只是大腿。”

突如其来的一句直接把神游的齐活吓了出来,他抬眼发现林兴觉的目光根本没有朝向他而是瞥向了另一侧雕塑般的三道人影,那些也是幻影,但他说的话却让人有点惊悚......他知道我想什么?不可能吧,老头子好像没提起过这家伙的异能,书上也没提,猜到的吗,大意了？也可能是我表现的太明显了。